潮新闻客户端邱仙萍

一枝穿云箭，八月来相见。夏天总是最绚烂，爱一场，玩一场，闹一场，打一场。这个夏天打起来了，云和风打，水和雨打，球与球打，猫和狗打。包子和鱼头打，百米粿和山核桃打，白云和黑土打，王贵和香香打，乌龟和“王八”打。

乌龟和“王八”打，这个不大好听哎，这是表嫂在电话里说的。表婶火急火燎地让我赶紧回家一趟，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，她要把家里的王八炖了。

家里的王八就是我表叔，他姓王，叫王贵。表嫂平时叫他隔壁老王，吵架的时候就呼“王八”。二十多年前，表叔办了一个养鳖场，年年给我母亲送来几只老甲鱼。表叔说，甲鱼好不好，就看爪子，室内养的鳖，那爪子是钝的圆的，你看我们的这个爪子，只只像是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，一看就是在外面放养的，每天抓啊爬啊挠的，才有这等功夫。后来鳖场改造，叔和婶做了农家乐，生意一直不错，尤其是一道红烧甲鱼，很是妖娆，惹得百里客人都折腰。

我说，这个好好的日子不过，火戳锒铛的干什么？婶说，自从这个“浙BA”球赛开始后，你叔魂灵儿就没了，被那个隔壁香香勾去了，每天都去送秋天的菠菜，这个家要被他败了。我说婶，他不送甲鱼，送菠菜干嘛，那又不值几个钱。婶说，这哪是菠菜啊，那是暗送秋波啊。

表叔年轻时候和隔壁香香谈过一阵子，表叔是城里来的知青，嗓子一亮，口琴一吹，月亮代表我的心。采茶时节，表叔和香香在山头上对唱“刘三姐”：三月鹧鸪满山游，四月江水到处流；采茶姑娘茶山走，茶歌飞向白云头。草中野兔窜过坡，树头画眉离了窝。江中鲤鱼跳出水，要听姐妹采茶歌。

表叔说，那是什么年代的事，现在还叨叨。表婶说，老房子着火，灭都灭不了。你看这次球赛，把你整得五迷三道的。情书写来写去，菠菜送来送去。德哥给桐妹写，九哥给十弟写，月上柳梢头，人约黄昏后啊。

我说表嫂，听说你把香香家后屋的桑树砍了一棵，那咋回事啊？情书和桑树有什么关系，难不成情书写在桑叶上？表嫂说，本来写写情书也就算了，村里包车组成啦啦队去助威，你表叔和香香那几十个人，可得劲了。舞狮子的舞狮子，广场舞的广场舞，扭身段的扭身段，甩手帕的甩手帕。唱刀郎的“大眼睛”：你的大眼睛，我每天都想起，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你家的小树林，你呀太美丽，我不敢看着你，你实在不该对我笑，让我掉进你的陷阱。今夜的风儿轻，别让我太伤心，我就躲进你家的小树林，我痴痴地想啊，我苦苦地望啊，我想呆在你身旁。

表嫂说，现在村赛开始了，我店里客人一下子多起来，杭州的，上海的，白天忙得团团转的，晚上还担心你表叔和香香躲桑树林里唱“大眼睛”。我说表嫂你放心，现在不仅是你店里生意好，球赛一打，全省的王贵和香香都在唱“大眼睛”，还都在PK白米粿、豆腐包、山核桃、包头鱼。你家的红烧甲鱼，这下可香迷糊，美到天际了。

一支穿云箭，千军万马来相见。8月份，“浙BA”城市争霸赛开始，11个市冠军全部集齐：富阳、余姚、苍南、诸暨、长兴、嘉兴、永康、衢州柯城、台州、庆元、普陀。这下好了，场上拼球，场下比碗。吃货们不管冠军季军亚军花落谁家，埋头先研究吃什么玩什么乐什么。富阳千张和长兴洪桥千张打，台州姜汤面和诸暨次坞打面打，普陀红膏呛蟹和苍南青蟹打，嘉兴粽子和永康肉麦饼打，那场面，那家伙，那真是一碗黯然销魂饭，皇帝佬儿我不换。

世人都道家乡好，唯有舌尖忘不了。打开乡愁的总是一碗粉，一碗面。以前不理解老家一句话：桐庐人看不到桐君山是要哭的。我觉得这有啥好哭的，好男儿志在四方，仗剑走天涯，试酒趁年华。直到来杭州25年了，还会一时兴起，和朋友们开车来回去吃一碗桐庐面，全身心似乎被那面熨烫过，用杭州话来说就是“落胃”了。桐庐的面是碱水面，碱水独有的味道，裹挟融化着每一根面条。猪肝面，腰花面，黄鳝面，牛肉面，和我所钟爱的雪菜豆腐面。笋是新鲜的山上挖来的，芥菜是九头芥，经历秋天节气和冬霜捶打，放在坛子里几十天的浸润腌制出坛，刚好和面条碰撞出掉眉毛的鲜味。

原来我以为桐庐的面最好吃，后来还是明白自己孤陋了。作家叶青《鲜为人知》书里，第一篇就是“干妈的浇头面”，用的是山东的龙口粉，浇头有鱼饼、鱼皮馄饨、鱼饼、猪肝、猪肝、猪肺、九节虾、蛏子肉、蛤蛎、黄花菜、香菇等等。叶青老师善做菜，估摸已经到了御厨水准。看她写的文字，扑面而来的就是海水的潮湿和鲜美。记忆仿佛回到十八岁那年的夏天，我去温州读书。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，既忐忑不安，又对未知的未来心怀期盼，就像余华在第一本小说《十八岁出门远行》中写的那样：“柏油马路起伏不定，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。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，像一条船。”
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温州是浙江经济的发展前沿，半句都听不懂的温州话，像战场上的谍语一样难以破译。此番读书最大的收获，是我此后奋不顾身几十年爱上了温台的美食。温州有一种螃蟹不叫螃蟹，叫做蝤蠓，黄酒炖蝤蠓，一只蝤蠓就有半斤，可以做一大盘。滑溜鲜爽的猪脏粉，虾蛏满满当当的炒米粉，还有夹着油条碎的糯米饭，松脆脆、香喷喷。

工作后，有几年跑全省的制造业和区域经济，绍兴化纤面料、义乌小商品、宁波服装、海宁皮革、温州皮鞋、萧山羽绒制品、永康五金、诸暨大唐袜业，等等。每到一处，都是饕餮一番，衢州丽水的山珍、温州台州的海鲜。记得有一次去江山采访木材，老板装了一车鹅非得让我们带回来。有个温州朋友送我一筐蝤蠓，跑脱了一只，半夜孩子奶奶醒来，幽幽光线下，发现门上趴着一只盘子大的“蜘蛛”，吓得哇哇大叫：不得了啊，蜘蛛精上门了。

七月“百团大战”，八月号角吹响。7月的“浙BA”给大家带来了无限欢乐的多巴胺，90个县市区，250场比赛，让老中青、海内外都热血沸腾。有人说，我现在在国外求学，8月赶紧提前回国看比赛。我有个同学妈妈喜欢看战争片，梦中情人是《亮剑》里的李云龙，去年带着小外甥去山东旅游，参加了“跟着团长打县城”。一声炮响，在八路军团长指挥下，大家排山倒海发起冲锋，举着塑料的红缨枪、大刀，神勇威武。外婆气壮如牛，扛着小外甥，奋不顾身往前冲。

今年暑假，外婆不带孩子出去玩了，在家门口就可以看百团大战，说八月份就是开打的，否则建军节怎么是8月1日呢？说到这，我想起前几天打电话给90岁的父亲，他18岁就去当兵了，驻守海防，退伍后在某军工厂工作。我哥也是18岁去了部队。我虽没有当兵，但是我工作那年参加了民兵训练，战时为兵，平时为民么。我对父亲说台风“竹节草”要来了，当心一点不要出门。父亲耳朵很聋，又不肯戴耳机，他大声对我说：“竹节虫”怕什么，一条毛毛虫，有什么好慌的。

夏天总是最绚烂，泰戈尔就说，生如夏花之绚烂，死于秋叶之静美。诗经有云：七月在野，八月在宇，九月在户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就是说七月可以在野外浪来浪去，八月海阔天空好吃好玩。到了九月，就是鸡兔归笼子，神兽回学堂。趁着夏日走过山涧，趁着知了还在蝉鸣，去看这世界金色的斑斓。如马尔斯克最后一本小说《我们八月见》所写：饿的时候才吃饭，爱的时候不必撒谎，献给命运，献给欲望，献给未被岁月催磨的欢愉。

（方自镛/摄影夏日的天空）